子規啼血夜猶半 兒想娘親難成眠

子規啼血夜猶半 兒想娘親難成眠
一一寫在母親去世的二七之際

張丙奇

2023年母親節的頭一天。二姐哭著打電話：娘病重，快回來吧。
我的心一下子揪到一塊，著急忙慌往家趕。
一路上默默祈禱，不會有事的，不會有事的……
昨晚還與娘視頻，娘一定不會有事的！
匆匆進門，看到躺在靈堂上的娘，我一下子懵了，怎麼會這樣，這是夢，這一定是夢，這不是真的……
悲不自勝，淚流滿麵。

當晚的月亮蒙著一層白紗朦朦朧朧，灑下絲絲哀傷。
深夜，我獨坐院中，披著慘白的月光，仰望天空，嘴裏念著娘，腦海裏跟放電影一樣，都是娘的故事……
白天，家族裏達說：老嫂子為張家出了大力，做了大貢獻。鄰居叔說：恁娘是大好人、熱心人。大姐說：娘對兒女們言傳身教……

娘一生勤勞樸實。在我的記憶裏，娘天天在忙碌。父親上班，家裏沒壯老力，娘每天起得最早，忙完一家人吃喝，就去地裏幹活，還要洗衣、喂豬、種菜、養貂……
一次喂貂時不小心被貂咬住食指死死不放，差點把指頭咬斷，就這樣娘也沒有耽擱地裏的活。
娘始終秉承孝道。奶奶患心髒病，常年離不開藥，不能勞累。娘端茶送飯，扇枕溫被，沒有讓奶奶受一點罪。
父親去世時，爺爺已經90多歲，生活基本不能自理，娘擦屎端尿，悉心照料。那時農村沒有自來水，娘冬天用瘦弱的雙手一次次艱難砸開外麵水坑厚厚的冰，給爺爺洗尿濕拉屎的衣褥，粗糙的手上裂開一道道血口子……
爺爺臥床不起近兩年，身上從沒長過褥瘡。

娘處處與人為善。誰家有事需要搭把手，總是忙前忙後。
娘會剪紙，很多人家娶媳婦的洞房裏都貼著娘的傑作。至今，街坊鄰居提起娘，都念娘的好。

早些年，老家(河南省平頂市寶豐縣)馬街書會上麵還不太重視，父親與街上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組建了首屆馬街書會理事會，父親是首任理事長。一到書會來臨，我家就成了書會指揮部。理事會一幫人出出進進，父親單位公安部門執勤人員來來往往，有時還有外地說書藝人住在家裏。會前兩三天每天往往管幾十人的飯，正會那天達到一二百號人。
娘起早貪黑燒茶做飯，人吃完走一幫又來一幫，忙得腰都直不起來。
父親說：人家趕會你受累，這也是為馬街書會做貢獻。
娘捶捶腰，嗬嗬一笑：咱免費管吃喝，算是積德行善了。

娘十分注重節儉。我們兄弟姊妹6個，衣服老大穿完改給老二穿。改做衣服的邊角布綁成一縷一縷，放在筐裏，衣服破了縫補用，直到現在這個“百寶筐”還保存著。
娘的手巧，補的補丁針腳平整細密，看著也不礙眼。
多少個深夜醒來，我還看到娘湊在昏黃的油燈下縫這補那。長時間的熬夜，娘的眼睛早早就近視了。

白天收拾娘的遺物，還發現一包沒有做好的鞋墊。
小時候我不明白，每到吃飯時娘總是忙著捯飭這捯飭那，等家裏人都吃完了，娘才坐下來，隨便吃點剩菜剩湯墊巴墊巴，長大了才明白娘是想讓家裏老小先吃飽吃好。

娘對兒女愛而不溺。娘沒讀過書，不會講大道理，但言行舉止時時刻刻教育引導著我們。
我六、七歲開始，一到農忙，便整日跟著娘在地裏勞動。炎熱天氣把娘曬得黑黑的，有時累的路都走不動，娘從沒道過一聲苦。我的勞動觀念、吃苦精神也正是在娘的影響下慢慢培養起來的。
娘時常對我們講要懂得報恩。父親去世時正值年關，醫院不讓把被子帶走。我高中同學在醫院實習，把自己的被子拿出來給父親蓋上。娘每每提起就感激不盡，反複叮囑我同學結婚一定告訴她，要好好做一床新被子送給人家。

上學時，娘對兒女說的最多的話就是：要爭氣，好好學習。見到一張張帶回家的獎狀，娘翻來覆去看，高興得合不攏嘴，端端正正貼到客廳牆上，客人來家誇獎幾句，娘總是自豪得不得了。
高中畢業我入伍參軍，離娘遠了，那時聯係方式主要靠書信。每次來信，娘都要問問吃得怎麼樣、累不累……
第一次探家時，我與娘無意中說起在列車上吃了隻鹵豬蹄，覺得特別好吃，娘眼眶裏一下子溢滿了淚花，喃喃自語：也不知道孩子吃了多少苦，吃個豬蹄兒就恁稀罕。娘讓父親買了一二十隻生豬蹄，用鐵鍋燉得又香又軟，讓我坐在鍋邊，放開吃，好好過過癮。

娘第一次到部隊，是我當兵的第10個年頭，那時我已經到師機關工作。一千多裏路，娘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，冒著酷暑，帶著大包小包，汽車、火車……幾次輾轉。
陪娘來的二姐說：娘想你，非要過來看看。娘顧不上擦把臉上的熱汗，隻顧掏包裏的東西：這是你愛吃的烙油饃，這是咱家種的玉米磨的玉米糝，這是咱自己的芝麻軋的香油……
吃著散發著蔥花香氣的油饃，看著娘擺滿一桌的東西，我眼睛濕潤了……
有娘真好！娘住了沒幾天就回去了，說家裏地裏活多，縈記……

兩個妹妹陸續出嫁後，家裏就娘一個人了。我讓娘來部隊，娘總是說家裏事多走不開，好說歹說總共才到部隊兩次，並且每次來前娘都讓我保證想回家時不能阻攔她。
為了讓娘在部隊住的安心，我買了影碟機，三碟連放，又把市場上賣的豫劇、曲劇、越調等河南戲光盤都買回家，上班走時放上，下班回來正好唱完。這樣能留娘住上十來天，接下來又是艱難的勸留工作。軟磨硬泡再住十天半個月，娘是堅決要回了。娘說：年紀大了，在這裏也幫不上啥忙，淨給你們添麻煩，你有出息娘就高興。
娘回家過不了多久，就會打來電話問吃得怎麼樣、累不累，讓我別惦念家，好好工作。
幹不好工作就對不起娘，這是深深植根於我心中的理念。我成長進步的喜訊不斷傳回家中，鄰居們時常聽到娘自豪地聲音：俺孩子當上全師標兵了，俺孩子提幹了，俺孩子評上優秀幹部了，俺孩子立三等功了，俺孩子立二等功了，俺孩子又立三等功了……
娘在高興之餘，不忘提醒我：可別辜負部隊培養，好好幹工作。
我剛滿30歲提升為副團職，躊躇滿誌。娘苦口婆心：孩子，官當多大也不能忘本，在部隊別輕狂，回來甭拽洋腔……
休假回家一路上，我都在熟悉老家話。到家後，一出門娘就交代帶上兩盒好煙，讓遇到人主動打招呼，遞根煙。

不知不覺間娘變得有些絮叨了。為了方便聯係，我給娘買了手機，隔三差五娘就打電話來，問吃得怎麼樣、累不累外，你啥時候回來？
妹妹講：娘年紀大了，年輕時勞累留下的病根都出來了，膝蓋疼，走路挪著走，摔過一跤，得過腦血栓，住院時娘不讓告訴你，怕影響你工作。

娘的身體狀況讓我下決心轉業回老家，離娘近點，盡管舍不得穿了29年的軍裝……
娘自摔倒過一次後，我做工作讓她住到縣城兩個妹妹家。我到地方工作後，離家近了，回去就多了一些，往往是娘在哪兒家就在哪兒，我回去就住在哪兒。
每次回去，娘都一點一點挪到客廳，默默坐在旁邊聽我和姐姐妹妹侃大山，時不時還插上一句，累了就閉著眼靠在沙發上，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後，還交代別關門，聽我們說話。

有一次，娘好奇地問我：你恁忙，都忙啥哩？我說：忙著讓老百姓吃得放心。
娘連連說：好，好，忙哩好，這是積德的好事，好好忙。
我回單位停不了幾天，娘便又給我視頻：乖乖娃兒，娘想你了，你啥時候回來？姐姐和妹妹若在身旁，便會說：一打電話就問啥時候回來，他工作恁忙，哪能說回就回。
聽到這話，視頻那邊的娘就靜靜地看著我。我滿懷內疚：娘，您別不高興哦。娘連忙說：不會的，不會的，孩子忙大事娘咋會不高興，逮住空回來啊。

一年一年過去，娘愈來愈加絮叨。有次回去娘見我穿得有點少，心痛地問：乖乖娃兒，冷不冷呀？你看把俺孩子凍的。不由分說，催著我姐和妹妹硬是給我買了幾件衣服。
這事過了好一陣子，娘給我打電話還是問：乖乖娃兒，冷不冷呀？
我說：娘，孩子都恁大人了，以後別叫乖乖娃兒了，讓別人聽到挺不好意思的。
娘樂了：有啥不好意思？你再大也是娘的兒。接著語氣一頓，輕輕說到：就是天天叫還能叫幾年……

二姐烙油膜技術得到了娘的真傳，油饃烙得焦香。我回去隻要二姐在，娘就吩咐二姐烙油膜，還對我說：娘手腳不靈便烙不了了，恁二姐烙哩也不賴，你走時帶上些。
2021年3、4月份，我身體不太好住了一段院。回家與娘無意中聊起，娘心疼的不得了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，總怕我身上少點什麼。
準備返回時，娘推著手扶車顫顫巍巍一點點挪到我跟前，把一個老舊的錢包塞到我手中：兒啊，這是我前些年糶糧食攢下的錢，你拿著好好看病。頓時我眼眶濕了，心揪著痛……

2022年下半年開始，娘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，進入2023年就臥床不起了，完全靠姐姐妹妹照顧。
腦血栓後遺症讓娘有時認錯人，但不管我什麼時候回去，娘看見我都是精神一震：俺孩子回來了。眼睛溫柔地看著我，久久不願移開……
妹妹告訴我，娘說自己可堅強。的確如此，娘一輩子沒有向任何艱難困苦屈服過，一直勞動到走不動路才離開了田地。後期，腿疼得不敢伸直，兩腿屈著歪在一側，忍受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，仍盡可能不給孩子們添麻煩。
娘在病床上，見我一次就說一次：恁妹恁姐都可孝順，伺候得可好了。
我知道，娘是讓我知道姐姐妹妹的辛苦和付出，娘在給我們預定未來的愛和守護，為了她將來離開後，我們兄弟姊妹彼此還有親人的愛可以依賴和相互照應……

娘的生日是農曆正月十二。我對娘說：娘生日真好!正好是過年期間，一家人能聚在一起為您祝壽，過完生日就是馬街書會正會，接著又是元宵節。
娘對此頗為讚同，對自己的生日也頗為上心。每當過了春節，就與我商量生日在哪過，讓我提前告訴姐姐妹妹。
最後一個生日時娘已久臥病床，但仍是堅持起來，穿戴一新，收拾得利利索索。我們圍在娘的身邊，其樂融融。這一刻娘滿臉都是開心，我們也真切感受到一家人的溫馨……
時光永遠靜止在這一刻多好啊！

今年五一放假第一天，我回去看娘。娘見到我本來無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，笑著對我說：咱回家吧？
神色就像孩子在期盼著實現一個美好的願望。
我的心不由一痛：娘，等過兩天，天氣暖和了咱就回！
娘沒再說什麼，半閉著眼慢慢吃著我從深圳學習回來專門給娘帶的特產。
沒有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喂娘吃東西，今後娘再也不能吃我買的東西了……

我走進屋內，淚眼婆娑，撫摸著看著娘瘦削的臉龐，輕輕喊著娘，娘像睡熟一樣安詳……
兒喚娘親娘不應，輕撫娘臉割心痛。昨日視頻尚相見，今朝陰陽兩界中。盡忠報國兒不愧，孝道難全泣無聲……
娘真的走了，我沒有娘了，以後再也聽不到娘叫兒了……
二姐哽咽著對我說，昨晚你與娘視頻時，娘眼睜不開，說不出話，手摸著手機一直在聽，你說完了手還摸著……
我淒入肝脾，淚又落了下來。娘想說什麼，是喊乖乖娃兒嗎，是問吃得怎麼樣，累不累呀，冷不冷嗎，是囑咐好好幹工作嗎，是說娘想你了嗎……
娘啊，您再叫一聲兒吧，兒愛聽娘叫，兒不嫌娘絮叨……

殯葬那天，女兒告訴我：奶奶的棺木放到墓穴時，一隻白色蝴蝶自穴中飛起，接著從爺爺墳頭方向飛來一隻黑蝴蝶，兩隻蝴蝶在墓穴上麵盤旋三圈便消失了……
我想這是娘在告訴我們，她與父親已經相聚，讓我們不要掛念……
天堂無病娘走好，來生再續母子情……

漫漫長夜，娘，兒想您……難成眠！